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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勞苦不工高的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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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勞苦功不高的勞工?!                                     

 文  /  
林雨萱
 
      偶然在提神飲料的廣告中,看見勞動工作者的身影以及聽見對他們深刻的描述,每每讓我對他們產生莫名的敬意。在大太陽下揮汗如雨,使盡全身的力量推動著一份使命感,他們總是咬緊牙關能把身體的疲累化作一股不肯認輸的意志力,社會給予的不公平待遇,使勞工的身上增添了幾分的宿命色彩,這也是勞動人生的真實卻不為人所知的樣貌。「勞工」這個名詞對我來說其實不陌生,而我對勞動也有著一份真切的感覺,因為我來自一個勞工階級的家庭,我的成長環境和我的切身經驗都讓我清楚的知道什麼是「勞工」,知道勞工為什麼是如此的「認命」,也知道勞工是如何的「被壓抑」,從小看見勞工的辛苦,成長過程看見自己亟欲與勞工切割的矛盾,如今也看見社會對勞工的歧視,但現在我想從對自己的成長過程來重新思考勞工對我的意義。
壹、我的成長歷程
一、家庭中的學習
    我出生於一個客家家庭,從小最常接觸的就是母親,媽媽是一個傳統的客家女性,基於照顧我們的理由,被爸爸限制不能外出工作,所以從小我就和媽媽有很多的相處機會,許多價值觀也都來自於母親。
    印象中爸爸從事的工作上班時間都很長,有時連假日也要上班,我讀國小的時候,爸爸才剛找到一份大貨車司機的職業,他每天披星戴月辛苦的疊貨、跑車,我那個時候雖然還小,卻有一種想幫助爸爸的想法,於是我每天都跟著爸爸上下班,爸爸總是會一邊開車一邊開心的跟我說:「雖然我只有國小畢業,可是開車可以讓我賺的錢跟大學生一樣多喔!」我看見他的眼裡閃著藏不住的得意!雖然收入還算穩定,但是家裡的經濟才剛起步,一家五口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爸爸的那台野狼125,摩托車所能到的地方有限,所以我們小時候幾乎都待在家裡哪都沒去過。但是遇到爸爸需要上班的假日,我總是會很開心的跟著爸爸去上班,媽媽也總在我們出門前告誡我要叮嚀爸爸注意安全,媽媽說爸爸的職業是「穿紅衣服」的,隨時都可能會發生危險,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上。還記得某一次陪爸爸上班的日子,爸爸發生了車禍,我被嚇哭了,我擔心爸爸有沒有受傷,更擔心對方會不會成為砂石車的輪下亡魂而讓爸爸吃上官司,當下我深刻體驗到媽媽的擔心,也感受到擔任司機的危險性。
    媽媽在家做陶瓷加工,我們從小就被媽媽訓練幫忙刮線和挖洞,等我二年級之後,媽媽也開始把家事分配給我們,每次媽媽都會給我們十元當作獎勵,讓我們從國小就開始體會到工作的辛苦,那時我常常在心中暗自祈禱這間公司倒閉,因為這樣我們就不用多做這些事了。隨著經濟進步,這項產業果然沒落了,媽媽也積極的尋找新工作,透過朋友的介紹,她找到了一份製衣廠包裝工的工作,因為工作是論件計酬的,假日的時候我們都會到工廠幫忙媽媽讓她可以讓她早一點下班,到了國中,我越區就讀,學校離媽媽的工廠很近,所以下課的時候都會幫媽媽買一份點心,再走半鐘頭的路到媽媽的工廠幫忙順便碰運氣看有沒有機會兼差賺個一兩百塊,製衣廠的工作很辛苦,每到夏天,身上的汗更是溼了又乾、乾了又溼,渾身散發著連自己都快受不了的女人味,衣服更像是精鹽製造廠,出現一層白白的結晶,女工就好像機器人,工作單調又無聊,但是只要我們的「手腳」快一點,公司就會分配比較多的工作給我們做,所以我們在工廠裡絲毫不敢懈怠,雖然沒有加班費,但我們還是每天工作到晚上八、九點,媽媽再「三貼」載我們回家。但是每天的課業壓力加上身體的操勞,讓我時常在工作時間對媽媽發脾氣,我埋怨媽媽為什麼要做這種累得要死錢又少的工作,還連累我們一起,別人的媽媽多好,當公務員或是辦公室的小姐準時上下班,不加班薪水都比我們還多!每當媽媽聽到我們的報怨,她總是沉默。爸爸工作很勞累,每當我們回到家他早已呼呼大睡,我們家就在這種為了「顧三餐」的忙碌中渡過,這種生活日復一日的過了六年,我跟妹妹、姊姊和媽媽在八毛、一圓的辛苦工作中培養了深厚的革命情感,但跟爸爸卻愈離愈遠,我們跟爸爸真正說到話、見到面的時間可能就只有星期天。
    好景不常,這種平靜的生活就在我準備要讀大學的前一個月發生了變化,家中的經濟狀況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不僅媽媽半生的積蓄化為烏有,房子也面臨被法院拍賣的危機,平時很少在我們面前哭泣的母親,再也無法裝作堅強而和我們抱在一起痛哭,爸爸卻仍然安穩的睡他的覺,我們不清楚他究竟把這些錢花到哪裡去了,媽媽想給爸爸機會,但爸爸無心彌補,所以最後媽媽跟爸爸離婚了。我們也因此揹了一大筆的債務,本來想當個女工努力工作還錢,但是眼看製衣廠就要關閉,即將失業的媽媽帶著我和妹妹開始四處找工作,不過高中剛畢業的我和妹妹心中充滿著初出社會的恐懼感,同樣的,媽媽年屆45歲的職業年齡臨界點,心中也充滿著害怕被拒絕的自卑感,我們就這樣到處碰壁,幸運的我,在製衣廠還沒關門前就找到一份兼差的工作,但是工作轉換的不適應卻讓我有不能對母親說的壓力,媽媽也因為一直無法找到適合的工作而失去自信。
    我跟媽媽的感情就在我們對各自不能說的壓力中產生裂縫,當媽媽選擇說出他在經濟上的壓力時,壓力瞬間轉移到我的身上,剛開始我選擇默默接收這份壓力,但是當肩頭上的擔子愈來愈沉重,我開始用蹺家的方式來逃避,雖然我獲得了暫時的解脫,但內心的罪惡感卻沒有因此而消失,我跟媽媽的溝通出現了問題,漸漸的,我與媽媽的感情淡了,當我後來選擇回到校園讀書,媽媽沒有表示任何意見,而我對家的感覺,隨著距離拉長了,心也離得更遠了。
   
二、社會化的學校生活
    國小時我不喜歡上學,總覺得老師很可怕,如果沒照老師交待做好事情就會被處罰,所以老師交待的作業我一定都會設法完成,直到遇見被我視為模範的老師,我才開始漸漸的喜歡上學,於是在我的國小階段,就確立了我以後的志業,那就是我也要當個國小老師。在我剛接觸學校的那段時間,我最喜歡的就是音樂課和美勞課,我曾經要求媽媽讓我學鋼琴或上繪畫班,但媽媽總是跟我說她沒錢,所以我的求學過程都很認真努力的求好表現,想讓老師多給我一些機會參加比賽,但我發現有些同學因為家裡比較有錢就可以跟我有一樣的機會,因為這些同學的爸媽不僅活躍於學校的活動,當學校需要贊助時他們也願意花大錢,在學校那些同學就像是明星,大家都把他們捧得高高的,而我的爸媽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都沒有參加過學校所辦的活動,因為爸媽認為讀書是自己的事,要讀不讀決定權都在我們,機會也掌握在我們自己的手上,跟他們無關,其實那段時間我常常會有一種比較的心態,我知道爸媽工作很忙賺的錢也不多,所以我不怪他們,但是每當上社會課或國語課,只要談到跟家庭有關的話題,老師都會問有沒有全家一起出遊的經驗?或是父母親從事的職業,我無法舉手發表,只能對其他同學投以羨慕的眼光;還有每當寫寒暑假作業需要貼上全家一起活動的照片,我還得翻箱倒櫃從少得可憐的照片中挑出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來應付作業,邊想像邊胡亂的在作業上編著一些假的心得和經驗分享。
    學校不斷重複這些學習歷程,所以當我年齡愈大就愈不喜歡回答別人這類問題,我的心裡其實很尊敬爸爸和媽媽為了我們努力工作,但在學籍資料卡上要寫自己父母的職業時,我卻想隱瞞而寫上「服務業」這三個字,我其實也想勇敢的告訴別人爸媽的職業,但是自己知道那是社會認為低賤的職業,不值得一提,也不合乎學校文本的要求和想像,因為不管是哪一個求學階段的老師,都會告訴我們要努力讀書,將來不要做那些辛苦出賣勞力的工作讓自己的孩子也跟著辛苦,我實際體會到了,經過幾次升學的考試,國中時被分到「好班」讓我必須多繳一筆一萬塊的學費,媽媽無法馬上拿出這麼一大筆錢給我,所以我都是班上最後一個繳錢的,課都上得不安心;高中升大學的推甄,因為爸媽要上班,我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來花蓮考試,事前的準備讓我花了不少錢,那時候真的會有一種好像書是給中上階級的人唸的感覺,再加上我進入學習教育的領域之後,接觸到許多被歸類為文化不利的孩子,通常父母的職業都是勞工,現在我擔任弱勢學生的課輔老師,雖然因為所學常常在心中提醒自己要包容孩子,但是一想到這個社會的現實面,又知道他們現在就已經成為即將被學校淘汰的孩子,不禁想要提醒他們,不讀書以後就要去做那些粗重的工作,每每都覺得自己不斷的面臨兩難。
三、真實人生縮影的社會
    在高中畢業後的兩年裡,我選擇一邊工作一邊讀書,但是工作不如讀書來得輕鬆,我從事服務業,要面對千奇百怪的客人,還要處理公司交代的事情,每件事都有時效性,社會是現實的,我在一次次的教訓和一套套的善意謊言裡學會應對,在社會裡的教育是直接的,不會有人教你,每當我主動發問,得到的答案總是:「等你遇到了你就知道了!」必須要靠自己在千頭萬緒中理出一個脈絡,深怕犯錯的我,每每都覺得壓力很大,但時間一久我竟也培養出一套生存哲學,那就是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不過凡事都要靠自己,多做少說,也正因為我的這種觀念,讓我變得比以前獨立,因為不想讓媽媽擔心,把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不開心都往肚子裡吞,工作的兩年裡,常想念讀書的快樂,也體會到爸媽賺錢的辛苦,因為工作不僅是勞動力的付出,有時靠的還是為了家人的生存而撐下去的意志力。
 
貳、我的生業、志業、職業
  
一、受父母勞動影響的生業
    在跟隨父母勞動的過程中體會到,只要努力做、認真做,總是能夠讓全家有基本的溫飽,雖然沒有太多的娛樂和休息時間,但是卻養成了我勤勞的個性,在高中畢業自己獨立工作的日子,我努力的想讓當時情況極不穩定的家穩定下來,因為爸媽的職業,我從小就知道能得到的不會比別人多,任何事都必須靠自己去解決,因為作為一個勞工的最高的指導原則就是:「任何事都得靠自己努力,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在這種觀念下長大,對我來說,身為一個勞工的女兒,我從爸媽身上學到的是為了家人能彎下腰來做任何的事,我也從自己親身經驗的勞動中體會到那種汗水流過皮膚掉落在地上的真實感,從父母身上我體會到不要挑剔任何工作,只要是真真實實做過的,積少成多總會得到收穫,在國、高中時期支持我早上讀書晚上幫忙工作的也就是這種信念吧!從這些勞動經驗中,我累積的智慧就是,不管社會怎麼變,不管工作多麼難找,只要肯放下身段,總能讓自己有一口飯吃,「生業」在我的想法中就是只要肯付出,不管做什麼,總是能夠讓自己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生業是沒有限制的概念,因為任何工作都可以養活自己。
 
二、受學校教育影響的職業
    父母的勞動時間長,對我們的教育時間也相對的減少很多,因此,在學校我知道不可以讓自己鬆懈下來,因為讀書用的是爸媽賺來的辛苦錢,成績好可以省錢還有獎學金拿,也可以讓我得到更多機會,國小時我就知道我以後不能像爸媽一樣因為沒機會讀書而做勞工,我要做的是老師或是那些白領階級的工作,因為學校的老師們都說勞工的工作辛苦,而且會連累孩子也一起受苦,但是當個老師或是公務員這些工作就能比較輕鬆的賺錢,不僅是社會多數人都認同的工作,退休生活也有保障,再加上真正進入到教育的領域,發現父母的工作也跟孩子學習的成就有極大的相關,更加深我想要進入白領階級,擺脫父母勞動階級的想法。
    還記得跟媽媽一起到新竹教育大學打掃的經驗,我的打扮像個村姑,因為沒時間防曬,所以皮膚顯得黝黑,那時我只想著能陪伴媽媽又有錢賺,但是放暑假的時間來做這份工作卻讓我好像變成一個真正的清潔工,走在校園中,雖然我還是學生,但是卻感覺自己跟這些還待在校園中的學生有著天壤之別,因為他們的假期都在運動、讀書或是想著出國學習,而我卻在這裡為了800元而努力,中午吃飯我們也隨意的坐在馬路邊吃,看著走過的學校員工我又看到了階級的差異,因為他們看起來是乾乾淨淨的,而我們卻好像髒髒的。下班等車的時間,校警跑來跟我們閒聊還說我是「外籍新娘」,在他的認定中,外籍勞工或外籍新娘才跟這種底層的勞動畫上等號。我當時不是很開心,因為他歧視我的工作也歧視了外籍新娘和外籍勞工,但我覺得我們每天認真的工作,心安理得。回想到處做清潔臨時工的經驗,第一天總是漫長而痛苦的,因為不僅要強迫自己適應變動、髒亂的工作環境,使用清潔劑的嗆鼻和刺激皮膚,還要忍耐因肌肉不堪過度勞動的痠痛感,每次回到家連飯都不想吃只想躺在床上,但卻又無法入眠,因為全身痠痛到像是要被撕裂了,我只能去尋找媽媽的痠痛藥布或是肌樂,噴完全身又冷又痛,我都只能哭完再睡,我也從中體會到以此做為正職工作的母親的辛苦。
    這些經驗讓我更了解勞動階級,為了爸媽我也可以投入參與勞動工作,因為若不是他們的彎腰我們的基礎產業都將崩盤。我尊敬勞動階級的每個無名英雄,但如果我沒有了這些與勞動階級的聯結,我想我還是會依照社會對一個高級知識份子的期待來選擇職業吧!
 
三、受社會影響變動中的志業
    受我最敬愛的國小老師影響,我從小就想當老師,我就讀的國小家長都幾乎是低社經背景,班上很多學習成就低落的小孩,老師每次都會讓我當小老師去教他們,我喜歡那個過程,因為我覺得可以盡自己的一點力量去幫助別人的感覺很好。國中之後我漸漸體會到老師常常都是影響我一生的關鍵人物,就像我國中因為被分到「好班」,除了要多繳一筆學費,還有極大的升學壓力,我想逃避而躲在媽媽的工廠工作不去唸書,但老師卻到媽媽的工廠把我勸回來,如果當時他不管我,我現在可能就去當勞工了吧!真正接觸到教育的領域,發覺有太多需要幫助的弱勢小朋友,我心中常會有一股想幫助他們的渴望,我猜,這也是我想當老師的原因之一吧!在幫小朋友課輔的期間我總是希望能夠用自己在多元所學到的觀點來尊重他們的差異,但我發現我會陷入兩難,因為我們其實也有檢測考試的壓力而不得不向分數低頭強迫所有小朋友上課要認真、不要吵鬧說話,我們還是在複製學校那一套教學和要求,但是每當我看到他們的學習情況,又真的會打從心底的心疼他們,因為讀書雖然不是人生中唯一的路,但是如果不讀書在社會上就沒有競爭機會。
    現在接觸了多元所,我開始覺得我們要追求的公平正義其實應該從自己的生活週遭開始,包括我如何看到自己與身為勞工的父母之間的關係,我如何能真正做到幫助別人,我又如何落實尊重差異,而這些不斷影響著我的觀念,其實也不知道會把我帶向哪裡,但可以確定的,我想選擇一份可以幫助別人的事做為我的志業。
    仔細思考自己對志業的選擇方向,很多時候是來自於成長環境的影響,我在成長中看見社會對勞工的不公平,追根究底,其實都與社會建構的勞動汙名有極大的關聯性。
 
叁、社會對勞工的汙名
    從來,在還沒進到多元所以前,我不敢在課堂上或老師面前說出爸媽的職業,我總會輕描淡寫的帶過我的父母,在我的心中他們的確是如假包換的「無名英雄」,我的心中有一個角落留著尊敬給他們,但是更多的空間卻被社會建構的勞工汙名給佔據。勞動者花很大的努力為家人撐出一個空間,但是在撐的過程中受到的挑戰則是未知的。
    第一個挑戰是社會先透過學校這個再生產的機構複製不同的階級,許多勞工階級的孩子被歸類為文化不利或學習成就低落,因為這些孩子的相對弱勢,政府因而給予補助或福利,但社會卻會投以鄙視的眼光或將孩子貼標籤,認為這些底層的勞動階級就是因為懶惰或不願意花心思照顧孩子,但缺忽略了長期的勞動剝削,留給這些勞工的,除了無盡的疲累和與付出不成正比的收入還有什麼?而他們只能用時間換取日常生活所需,如果一個人連生活都維持不下去,談其他的都是多餘。社會秩序試圖延後被淘汰的時間來掩飾對下層階級的淘汰。每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到悲觀,教育究竟是給了孩子一個翻身的希望,還是不斷的在一次次的希望中給予他們殘酷的打擊?或是讓他們將學習的失敗歸因於自己,將這一個不可能達成的階級翻身寄託在下一代身上?另一方面,學校亦不停的灌輸中產階級的知識,這些屬於中產階級的知識強調幸福美滿物質無缺的美好形象讓勞工階級的子女與家庭產生不能言說的斷裂,記得我也總是會埋怨爸爸回總是倒頭大睡,從來都不帶我們出去玩,也不像別人的爸爸可以陪我們讀書。隨著接觸社會的機會增加,來自何種階級變得不可言說,也成為我心中的痛,這種潛移默化的教育效果,確實在現實的社會中發揮了驚人的教育成效。
    對勞工污名的第二個挑戰還有身體的積勞成疾,同樣的身體過度勞動也發生在爸媽身上,爸爸因為開車二十餘年,負責打檔的右手和踩離合器的腳也常讓爸爸痠痛到有如螞蟻叮咬但卻不知該看骨科還是內科,也因為無法請假休息而不得痊癒;媽媽則是因為製衣廠的工作濕熱又多毛屑,造成皮膚過敏且面積逐漸擴散,醫師建議必須遠離工作環境或保持皮膚乾爽,媽媽又何嘗不想呢?勞動帶來的使命感加上一家人對這份薪水的依賴讓他們無法放下。還記得父親之前因為腳病請假而被老闆以無故曠職多日辭退,我們其實都明白是因為公司的工作量銳減而必須裁員,但失去生活重心的父親那段時間的就像行屍走肉,接到復職通知後雖然父親知道老闆的現實,但仍掩不住重獲信心的喜悅,最後還是選擇向老闆妥協。
      勞工汙名的第三個挑戰則是工作沒有保障,這也是多數人視勞動為下層階級工作的原因,但我們都忽略了這其實是資本主義為了換取實質利益而對勞動階級的剝削搾取,父親曾經歷過巧立名目的革職,而母親雖然不至於因為過敏請假而被辭退,但卻因為工廠即將關閉而面臨資遣,中年失業又離婚單親的她仍硬著頭皮到處找尋工作,但卻因為45歲的年齡極限屢屢碰壁,母親在極大的壓力下,常焦慮的向我們訴苦,但當時的我們卻不了解母親的痛苦,經常和母親起衝突,當時的我知道這種年齡的限制是非常不合理的,因為我認為不應該以年齡來否定一個人的能力,但是看著母親因為年紀增長而略顯緩慢的動作和身影,我明白在工作機會不多的苗栗,年齡是如何的占盡優勢,因為依靠勞動做為生產力的工作,講求的不是勁量電池般的超持久耐力,而是短時間內能達到的工作效率,勞力是一種生財的工具,長江後浪推前浪,代代都有可以付出勞力的人,而母親和我們只是對這個現實做了見證。
    很慚愧的,當自己是女工時能感同身受母親的感覺,身為一個勞工也有屬於我們的尊嚴,我們也不希望自己被看不起,但當我換了一份「辦公室」的工作就換了一種思考邏輯,雖不至於鄙視勞工階級,但卻暗自欣喜,認為自己的社會地位提高了,因為我再也不是一個披星戴月、工作全然的被勞動佔據的全職工廠女工,也為自己不用再汗流浹背,卻可以領到更多的酬勞而感到驕傲,但是我後來才察覺,在自己身上看見的不是階級的提升,而是資本社會運作下對工作好壞的定義。
第四個挑戰則是「何處是我家」的距離感,身體長期的勞動卻換不到等量的回報,長時間甚至全家動員的投入換來的卻是愈來愈疏離的家庭。回想我的家庭,父母各自為了工作而打拼,爸爸總是清晨出門,回來後就累得倒頭大睡;而媽媽總是披星戴月的在製衣廠忙進忙出,只為了多賺一點錢,我們都各自抱持「讓家更好」的信念而努力,但沒想到卻在這種沒有交集的生活中讓家變了調,我們不知為何父親要花掉我們賴以維生的積蓄,母親為此傷心不已,向阿姨訴苦得到的回應卻是:「一切都怪你自己太愛錢、死做!都不關心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做了些什麼!」當下的我們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們不懂為什麼勤勞節儉的美德,到後來也變成了是一種家庭破碎的汙名,雖然其中也牽涉性別刻板印象,認為女性就應該要照顧好丈夫,顧好家庭,一旦家庭出了問題,女性就會變成代罪羔羊,但其中更大的問題仍然在於,勞動的長時間佔據造成無法兼顧家庭的困境。
 
我發現自己內心其實並不排斥父母的職業,但是因為社會的影響產生了我與父母的認同差異,當我自己身為一個勞工時,我的想法與父母的想法差距不大,但是跳脫那種情境,當我愈讀愈多書,以為自己的學歷可以試圖改善家中的經濟情況,但卻沒想到這種助力卻先成為阻力,轉變為我與母親之間的隔閡,以及與父親的疏離,本來以為對社會的接觸長出的是自己的力量,但這力量卻無法幫自己同時適應差異極大的家庭及社會。
某天夜裡,回想起以前那個「完整的家庭」時突然流下了眼淚,我懷念以前可以真實體驗父母親辛勞的日子,雖然生活常有衝突,但或許那就是一種勞動壓力的發洩,過了就沒事了,現在讀了很多書,知道凡事需要溝通,但有許多無法以言語形容的窘境或說不出口的困境,何來完整的溝通?當我認為自己透過學習讓自己的思想更臻成熟的同時,我的做法卻在生活中捉襟見肘,我們通常都想逃離社會邊緣,但是卻忽略了邊緣才是我們生產力量的所在,外在的世界很美好,我們可以「進入」那裡,卻不「存在」於那裡,我透過學習的歷程想讓自己有能力轉變家裡的環境,同時也是因為想讓自己離開邊緣,想尋找更好的工作,我想進入社會的美好想像,才發現我自己對現實世界有極強烈的疏離感,所以,我的下一步應該是要開始思考讓自己重新與家產生連結,重新找回自己的存在感,我會認為自己陷於無助當中,是因為我無法真正的以自己既有的資源來進入社會的脈絡,而用了社會的評斷價值來限制自己。
    期待有一天勞工朋友能獲得應有的回報,但更重要的是社會該先還給他們最基本的尊重,深受爸媽影響的我,也希望能繼續以彎腰謙卑的態度來做為我的生活準則。
 
                                                                                                                                                                          -獻給我最敬愛的勞工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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